一 2014年5月15日,江西省赣州市。一个明媚的午后,慵懒的阳光透过路两旁的树叶,在地面洒下印象派画作里的明暗斑点,汽车、电动车的鸣叫是街道上的主旋律,人们排着队过马路,排着队买水果,日子一天天过着,生活中似乎很难出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坐落在红旗大道旁的江西省地矿局赣南地质调查大队,队党委书记陈武正在办公室和一兄弟单位党委书记交流开展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心得。突然,大队所属的地质勘查院副院长李晓华匆忙进来,把一张纸条交到陈武手上。大概半分钟时间,陈武读完纸条上100个潦草的字迹,感觉脑袋“嗡”的一声响,呆立在那里。
杨衍忠!陈武眼前浮现一个虽干瘦但精神抖擞的老先生的身影。当队里得知退休在家的杨衍忠,没日没夜地整理编写地质资料文稿之后,自己和队长郑继忠多次去家里看望他,并让团委的同志给他送去纸和笔,他拒绝说:“家中还有些旧纸,用完再说吧。”队里提出给他配个助手,也被他谢绝:“现在大家都很忙,等初步定稿后,再请同志们帮助校核。”就在年初,自己和郑队长还去家里看过杨衍忠,当时发现他气喘吁吁,脸颊消瘦,劝他去住院治疗,他执意不肯:“老毛病了,在家吃吃药就行,去住院又花时间又花钱,我的那些卡片还没整好呢”。最近,全队正计划开展向杨衍忠学习的活动,难道老先生就要走了?第二天,陈武和郑继忠来到赣州市人民医院。推开病房门,只见杨衍忠斜靠在病床上,眼窝深陷,呼吸急促,胸前插着引流管,几个输液瓶挂在头顶。看到队长和书记,杨衍忠用力想要坐起来,但没有成功,他用微弱的声音说:“谢谢你们,这么忙,还来看我。看来这次马克思可能真的不给我时间了,但把这些年编写的地质资料文稿捐献给大队,我的心愿也了了”。眼泪瞬间充满两人的眼眶,郑继忠连忙说:“杨老,您千万别多想,好好养病,您的文稿我们一定妥善保管,好好研究。”从病房走出来,两人找到主治医师询问病情。“太晚了。他的肺在半个月前就已经穿孔,形成了气胸”,医生说着连连摇头,“现在,肺部已近坏死,肺液流进腹腔,肝肾功能已经衰竭。你看看他的手,干瘦得连针头都很难扎进去。他怎么能把自己耗成这样啊?他还总跟我说‘我的身体情况自己很清楚,能给国家省点钱就省点钱,不该打的针就不要打。’”“半个月前肺就已经穿孔,为什么不住院呢?”郑继忠质问杨衍忠的小儿子杨为民。“住院前一周,我爸就开始持续高烧,让他去医院看,他总说没事没事。这些天,他把所有的手稿都搬出来,细细地翻看,分门别类整理,也不许别人插手。住院前一天,我爸还让我帮他交齐了全年的党费。这些全部做完后,他才肯让我们带他到医院来。”杨为民表情凝重地说,“我爸过去老这样,身体不舒服就咬牙硬撑,真没想到这次这么严重。”时钟拨回到一天前的上午10点。杨衍忠在病床上睡着了,这几天,他经常昏睡过去。叫他他也不应。大儿子杨忠明凑近他耳朵:“爸,您快醒过来,那些卡片还等您去定稿呢”。话刚说完,他的眼睛突然睁开了。11点,妻子胡香娇送来午饭,想喂杨衍忠吃点东西。他突然开口说:“给我找纸和笔来。”胡香娇心里一惊,难道他要写遗嘱?但她还是从一张印了半页字迹的宣传纸上撕下一片空白,找护士借了支笔。接过纸和笔,杨衍忠用颤抖的手吃力地写下100多字。写完已是中午12点,杨衍忠把纸条交给妻子,要她马上送给赣南队队长郑继忠。胡香娇离开医院不多久,就接到了杨衍忠的电话。“送到郑队长手上没有啊?”“郑队长不在家。等一会儿我再去看看。”下午1点,杨衍忠又打来电话。“你到底是去送了没有啊?”胡香娇安慰他说:“别急啊,等你病好了,你亲手交给郑队长,不是更好吗?”1点30分,杨衍忠再次打来电话:“今天一定要交到郑队长或陈书记手上,不要让我死不瞑目!”胡香娇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急得差点哭出来:“你胡说什么啊?好好的说什么死,多不吉利。”她赶忙打电话找到李晓华,李晓华说:“今天郑队长出差了,我去交给陈书记吧。”纸条上写着:郑队长、陈书记:我现在身体很不理想,我拟编的江西南部地质矿产(3稿)9套卡片、登记表已基本完成,本想定稿,估计有困难了。我要将这600万字、几百张图无偿献给大队、献给国家、献给党,估计可提供几百处找矿信息,这次可能是我为地矿事业奉献的最后力量。这100多字,是杨衍忠最后的书写。他一生中记录、编撰各类资料2800余万字,平均每年近50万字。特别是退休后的20年,杨衍忠大多数时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边与病魔抗争,一边翻资料、书写、画图,完成了这部600万字的《江西南部地质、物化探找矿文稿》。二杨衍忠的家在赣南地质调查大队一幢家属楼里。四楼,对老人来说,楼梯有些陡。由于屋内家具、电器很少,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显得异常空荡。一间不足8平方米朝阳的小屋,就是杨衍忠的卧室兼工作室。一张床、一张破旧的木头写字台,一把普普通通的小藤椅,一个里面装满药盒上面堆满药盒的储物柜,一个存放地质资料的大衣柜,一台呼吸机,是这间屋子里所有的陈设。那张床特别引人注意,床头比床尾高出20厘米,妻子胡香娇说,这张床是杨衍忠亲手改装的,常年的肺气肿病让他一躺下就开始剧烈咳嗽,把床头垫高能让他睡得稍微舒服一点。写字台就在床边,对着窗户,上面还放着半桶未用完的圆珠笔和放大镜、三角尺、直尺等工具。由于窗外是一个封闭式的阳台,屋里光线并不好。正值夏日,屋里有些闷热、潮湿,空气中隐约有种旧木头散发的气味。阳台外面是一棵茂盛的泡桐树,树顶恰好与四楼同高,枝叶就快要碰到楼的外墙。楼下是一条街道,街边是一间间商店、快餐店,街上车辆穿梭、人来人往。写字台前、藤椅上,面对着透过泡桐树枝叶的阳光,亦或是拍打在窗户上的雨点,杨衍忠一坐就是20年。胡香娇说:“他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写啊写,没完没了,不让我们进他的屋子,怕翻乱了他的资料。我们在家做什么事情都得轻手轻脚,有时弄出点声响,他就在屋里生气地喊‘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工作了’。一开始问他写什么,他就回答‘你不懂’,后来才知道是关于地质找矿的东西。”有一次,胡香娇问杨衍忠:“卫民在赣南队,但并不从事地质找矿,其他三个孩子现在也没有一个搞地质的,你这么拼命写,留给谁呀?”杨衍忠眼睛一瞪,说:“凡是搞地质的,都是我的孩子,我留给他们!”杨衍忠曾对他的好朋友张祖廉说:“我不能去野外找矿了,但我可以为后人做一块垫脚石。在赣南跑了一辈子,积累下来的这些东西书本上没有,都在我的笔记里、脑子里,我必须在有生之年把它们整理出来,对今后赣南地区的找矿会有帮助。”若不是4年前张祖廉的意外到访,杨衍忠的秘密也不会被人发现。由于怕给队上添麻烦,杨衍忠从不告诉别人自己在干什么,想等文稿全部完成之后再捐献。于是,在一些邻居眼中,杨衍忠是个怪人——每天只见胡香娇一人晨练、买菜、送小孙女上学,却从不见他出门,也不见他和谁交往。杨衍忠也出过门。每月他都和妻子一起去六七百米外的医院开一次药。肺气肿、哮喘、胃病、痔疮、前列腺炎……他全身都是病,每天吃十几种药。后来,肺气肿病情越来越严重,由于呼吸困难、咳嗽不停,他走几步就要扶着墙或电线杆休息一会儿,六七百米的路程,常常要走一个多小时。医学上对肺气肿的解释是:终末细支气管远端的气道弹性减退,过度膨胀、充气和肺容积增大或同时伴有气道壁破坏的病理状态。随着肺气肿的进展,呼吸困难程度随之加重,以至稍一活动甚或完全休息时仍感气短。患者感到乏力、体重下降、食欲减退、上腹胀满,并伴有咳嗽、咳痰等症状。可每当坐在写字台前,杨衍忠就像“充满电”一样,投入得近乎痴迷。他左手拿着放大镜,右手握着笔,眼睛炯炯有神,嘴里还时常念念有词。天冷时,他就穿上那件穿了十几年的蓝色旧棉袄;天热时,他不敢开电扇,怕风吹乱资料,摇着扇子给自己降温。屋里的灯一天到晚开着,住在对面房间的老伴胡香娇,怕空气不流通而使他呼吸困难,从不关房门。但他为了不影响老伴休息,有时悄悄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每过一两个月,杨衍忠就让胡香娇到楼下的文具店去买20支笔来,指明要10支黑色的、10支红色的。时间久了,文具店的老板都感到奇怪,就问胡香娇:“你家里怎么用这么多笔?小孩这么会读书啊?”胡香娇只好笑着摇摇头。至于稿纸,杨衍忠就不讲究了,随手抓起什么就往上写,很多文稿就写在旧挂历纸和药品说明书背面。季节更替,花开花落,人间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楼下的那条街上,有多少欢声笑语,有多少人走来又离去。一日一日,一月一月,一年一年,杨衍忠全身心投入做着同一件事情,仿佛他的小屋就是整个世界,他的时间就是为此而存在。时钟的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不会为谁变快,也不会为谁放缓。过了2012年春节,杨衍忠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体重降到80斤,呼吸更加困难,还经常感到寒冷。他似乎预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便加大了每天的工作强度,与生命时间赛跑。7点钟,杨衍忠起床,洗漱,梳梳头。这时,胡香娇已经熬好了掺杂了薏米、黑豆、小米、莲子等十几种食材的营养粥,加好了糖或蜂蜜,给杨衍忠端上桌。吃完粥,杨衍忠就走进他那间小屋,胡香娇便端来一碗他天天要喝的用鱼腥草、白花蛇舌草熬制的中药汤,看着他喝下去,再看着他吃完一把药后,杨衍忠就会习惯性地向胡香娇挥挥手,意思是你可以走了。胡香娇就出门去买菜,晨练,杨衍忠便开始又埋头于他的地质资料文稿里。午饭时间到了,胡香娇走到门口叫杨衍忠,一遍、两遍,他总是摇头,只顾写自己的。下午两点多,他到冰箱冷冻室里取出两三个馒头,剥一个茶叶蛋,放进电饭煲里蒸热,蘸着酱油和醋,强迫自己吃下。吃完饭,他靠在藤椅上眯一小会儿,然后继续写。晚饭时,家人也不再叫他,任他一个人写着。7点钟左右,他开始一个人吃晚饭,用同样的盘子,吃和午饭一样的东西。每天晚上,他都写到10点多才休息。安静的夜里,一阵阵咳嗽声从杨衍忠家的窗户传出,异常响亮和悲壮。队里有人去看杨衍忠,他常说:“真希望马克思再给我10年时间,让我把这套资料编撰完成,再请几个老同志审核一下,录入电脑打印成册,最后捐给大队。”时间对杨衍忠来说太宝贵了,宝贵到他甚至不舍得跟家人说句话,陪家人吃顿饭。有时,在瑞金工作的大儿子杨忠明回赣州看他,叫声“爸,我来了。”杨衍忠在屋里答应一声,连门都不出。儿子走进来,看着杨衍忠伏案疾书的消瘦背影,十分心疼,说:“爸,我给你换把舒服点的椅子吧?”杨衍忠回过头来,说:“不用,好好的换什么换。”就又继续埋头写字。2014年3月,女儿杨燕萍带着外孙专程从北京回去看他。很长时间没见到自己的小外孙了,杨衍忠高兴地走出来,摸摸小外孙的头,“长这么高啦。那边有糖,你去拿着吃吧。”说着竟又转身回屋里去了。小外孙仰头问妈妈:“外公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杨燕萍心里一阵酸楚,说:“外公最喜欢你了,他也很想陪你玩。但外公在做一件重要的工作,没有时间。”傍晚,杨燕萍走进父亲的房间,看见父亲放下手中的笔,半躺在藤椅上,仰着头用力地呼吸着。她轻轻地走到父亲身后,用手揉揉父亲的肩膀。“唉。生不如死啊。”杨衍忠说。“爸”,杨燕萍忍不住地哭出了声,“那就别写了。”杨衍忠摇摇头,休息了几分钟,继续拿起了笔。2014年4月底,这位77岁的老人不知道自己的肺气肿引发了气胸,吸气时总感觉有气憋在胸腔里,呼气时又不能完全排出来。《江西南部地质、物化探找矿文稿》还差一点就要完成了,杨衍忠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写完了最后几页。他把所有的文稿分类整理,摆了满满一床。遗憾的是有些文稿还没有最终校订,但自己所掌握的信息尽已写下,应该没什么遗漏了。看着自己用20年生命化成的文字,杨衍忠松了一口气。春日最后的阳光透过那棵泡桐树照进来,让杨衍忠的脸蒙上一层薄薄的金色,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目光坚毅。他突然发现,这世界是如此喧闹,这春天如此可爱,如此生机勃勃。杨衍忠终于答应让家人送自己去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宣布:肺部已近坏死,肺腹膜穿孔,肺液流进腹腔,肝、肾、胃等身体器官没有一样是好的。杨衍忠就是这样彻彻底底地耗干了自己。三郑继忠和陈武离开后,杨衍忠对家人说:“文稿捐献出去,今生没什么遗憾了。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把我葬在父母身边,生前没能尽孝,死后要好好弥补。”之后,他又昏睡过去。我们无从知道,这时的杨衍忠梦见了什么。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